小說的行文與做人的原則實質(zhì)上是不一致的。 人貴直,文貴曲。一世清白好做人,自古無巧不成書。 木婉清欲殺刀白鳳,暫時下榻在萬劫谷中;段譽欲救鐘靈,也是尋找到萬劫谷來,由此段、木相遇,引出一段大理國的戀情來。喬峰私會師父,潛入少林寺;阿朱戲耍和尚,混入少林寺,恰是在同一時刻、同一殿宇內(nèi)鬧出事來,否則也不會有阿朱受傷,更不可能有轟轟烈烈的聚賢莊大戰(zhàn)。虛竹追趕少林僧,阿紫出奔大遼國,二人不期而遇地在同一家小店里吃點心,已屬很巧,偏又遇上丁春秋一行人也來此店落腳,便是巧中之巧了…… 武俠小說對故事情節(jié)的敘述,與古典小說類似,很大篇幅的文字被用來描寫人物的對話和心理,尤其是要將人物的內(nèi)心活動自圓其說地寫清楚,這樣方能解釋其下一步行動的合理性,此外,還要配上大量時間、地點乃至空間上偶然巧合來增加行文的起伏度和不可預(yù)測性,最后,才是試圖塑造起一個或者幾個挺拔、耿直、正義的英雄形象。 這樣說,并不是指摘武俠小說舍本逐末,刻意尋找情節(jié)上的刺激。恰恰相反,好的小說必先是好的故事,而一本好的武俠小說就是一部成人童話了,離奇曲折、跌宕起伏自然是要挑戰(zhàn)讀者的想象力的。 金庸先生的巔峰之作《天龍八部》即是如此,對整個故事情節(jié)的構(gòu)建、描繪、引導(dǎo)和控制,即能出人意料,又在情理之中,將錯綜復(fù)雜的江湖恩怨與兒女情長,分層、有序地通過三個主要人物展開。 全書一共50章:第1至13章為段譽傳;第14至28章為蕭峰傳;第29至40章為虛竹傳;最后10章則是收尾部分,將包括三人在內(nèi)的所有人物的終局全給交代過去,全書也就此宣告結(jié)束。這樣的敘事結(jié)構(gòu),不禁讓人想起《水滸傳》,前面分階段地去寫幾個主要好漢的故事,等到后面梁山大聚義了,全書也就接近收場了?!端疂G傳》人物眾多,《天龍八部》也是人物眾多,分層敘述可將紛亂的人物關(guān)系作一次簡單的梳理,也使故事情節(jié)顯得井然有條,寫的人不煩,看的人不累。 然而,此一方式,也有其不好的地方,那就是分層與分層之間的情節(jié)跳躍或多或少總會有些突兀,使讀者難以捉摸。沒有耐心的人可能就會直接去翻閱余下的部分,來尋找與看過的部分相關(guān)的內(nèi)容;而當(dāng)讀到中間,前面的內(nèi)容看過時間久了,忘了,又要往回翻,來尋找與此相呼應(yīng)的內(nèi)容。 讀者尚能上下翻閱,作者未必能上下兼顧。 就這樣,造成了《天龍八部》的一大遺憾:段譽傳寫得極不充分。 段譽傳的主體故事完結(jié)后,讀者最關(guān)心的莫過于是段、木的未來會走向何方,木婉清已先隨秦紅棉遠(yuǎn)走高飛,段譽則被鳩摩智擒來江南,此時,小說已入蕭峰傳。喬某出場,段譽徹底淪落為跑龍?zhí)?,他干過的事,給人印象最深的,也就是傻逼一樣地跟著他的“神仙姊姊”王語嫣,像他對付別的妞一樣,死皮賴臉地一個勁地贊美討好,口中卻念念不忘地說“她不如婉妹待我好”。相比段譽的猥瑣瀟灑,木婉清就顯得很可憐了,只在阿紫出場的時候一閃而過,旋即不知所蹤,因為接下來更需要去寫的是蕭峰錯殺阿朱的經(jīng)過。 我寫此篇文章的時下,流行這樣一種說法:如果你知曉了女人的秘密,你的結(jié)局無外乎兩種,一是被滅口,二是娶了她。 段、木的故事正是一個好的映照,文弱書生與野蠻女友的愛情故事,在各類小說中都是少見的,再加上作者本身的淵博學(xué)識,使之渲染上了濃郁的玄學(xué)氛圍,什么“乾卦”、“坤卦”,生下“震卦”、“巽卦”的,本是極吸引人的,也是很新鮮的,往后大有可寫之處。然而由于分層敘述的弱點,金庸先生雖然盡全力寫了段譽從迷戀王語嫣到擺脫心魔的過程,卻無暇去寫木婉清心理的微妙變化,致使木婉清的自始至終保持著“一根筋”,致使前面段譽傳整章整章的鋪墊未能起效,也終于致使書中少見的幾絲浪漫主義,被后面的陰謀詭詐掩埋。 所以總體來看,《天龍八部》中的愛情是失敗的,蕭峰、阿朱太慘太悲催,虛竹、夢姑太假太詭異,段譽和他的“野蠻女友”木婉清的愛情故事始于偶然、起于患難、毀于父母的前債、死于作者的懈怠,虎頭蛇尾,遺憾得很。 說完段譽,再說蕭峰。 蕭峰是《天龍八部》第一人,在前40章中獨占15章的最多篇幅已可見作者對他的偏愛,蕭峰的豪爽、蕭峰的磊落、蕭峰的一身正氣,都令人欽佩不已。 然而,蕭峰是一個契丹人。 金庸先生善于將歷史的真實和小說的虛構(gòu)揉和在一起,這點眾所周知?!短忑埌瞬俊纷圆豢侠猓跻徊降氖?,書中還蘊藏了許多易學(xué)、佛學(xué)等文化內(nèi)容。縱觀前40章,段譽喜讀書,所以金庸在段譽傳中講易學(xué);虛竹為釋子,所以金庸在虛竹傳中講佛學(xué);而蕭峰乃一介武夫,在蕭峰傳中講類似易經(jīng)、佛法之類的“課外知識”顯然不大著調(diào),于是金庸先生自然又拿出了歷史。家國興亡,民族大義,匹夫皆知。 以現(xiàn)代的立場,以大中國論,歷史本該是公平的?!短忑埌瞬俊返臅r代背景,是10至13世紀(jì)中國。這個時期,過去很可能會被稱為“宋遼金夏”,很顯然是漢人立場,將漢政權(quán)宋朝列在第一位,而最小的西夏政權(quán)列在最末;而現(xiàn)在的官方說法是“遼宋西夏金代”,這是已故的宋史泰斗鄧廣銘先生提出來的,以皇朝建立的時間為序,看似簡單,卻能貫徹當(dāng)今中國大一統(tǒng)和各民族一律平等的歷史理念。 金庸先生在他的《金庸作品集》序中也這樣說:“我初期所寫的小說,漢人皇朝的正統(tǒng)觀念很強。到了后期,中華民族各族一視同仁的觀念成為基調(diào),那是我的歷史觀比較有了些進步之故……每一個種族、每一門宗教、某一項職業(yè)中都有好人壞人……” 作者應(yīng)如是,讀者應(yīng)如是。 然而,我們不能將這個觀點強加于古人,在那個時代,遼是遼,宋是宋,契丹與漢的政權(quán)對峙是客觀存在的,而契丹與漢之間的民族情緒也是難以消弭的。 人可能改變許多東西,卻不能改變自己的出身,命運和喬峰開了一個玩笑。蕭峰從武功蓋世、英明聞于天下而至江湖人人都欲誅之而后快,急轉(zhuǎn)直下,使人愕然。 我讀蕭峰傳,脊背會泛涼,有毛骨悚然的感覺。蕭峰身世昭然,乃至他的種種不幸遭遇,幾乎都與馬夫人(康敏)有關(guān),康是蕭峰的丐幫兄長馬大元的妻子,因在兩年前的洛陽百花會上,蕭峰從未看她一眼,就此懷恨在心,終于借蕭峰的身世真相大做文章,進行不擇手段的報復(fù)。深仇大隙,往往生于毫末,這就是我毛骨悚然的原因。 而在當(dāng)今的日常生活中,我們可能會因為一句話、一個手勢、一點不太好的習(xí)慣得罪人,也可能因為別人主動打招呼而沒有及時回禮引起別人的不滿。 誠然,人非圣賢,孰能無過;況且,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。人心叵測:有的人表面冷若冰霜,心里卻有團火;有的人看似畢恭畢敬,實則陽奉陰違。人物的千姿百態(tài)無可厚非,重要的是,作為身處集體中的個人,你是否時刻警醒:你還是你!在地位一落千丈的時候,你是否仍能保持平素的理智?在面對千夫所指的時候,你是否仍能找到自己前進的方向?在身負(fù)不白之冤的時候,你是否仍能對這個世界和世界上的人們深懷溫情和敬意? 這就是蕭峰傳中流露出來的人間智慧。蕭峰做到了,我們也當(dāng)捫心自問。 對別人要有寬容之心,對自己要有自律精神。只是,說得容易,做起來又談何容易? 再來說說虛竹。 虛竹傳是最令人難信的,為什么這樣講,不僅僅是因為里中匪夷所思的練功過程、逍遙派師兄妹之間斬不斷理還亂的感情糾葛,最令人瞠目結(jié)舌的,就是虛竹的成長,在種種因緣巧合之下,他意外得到了逍遙派三大絕頂高手的畢生修為。這一如在網(wǎng)游里開了外掛,無須打怪做任務(wù),等級就竄噌噌將上去了。 即便是段譽,對人世的態(tài)度有點像虛竹,段式的劍氣絕學(xué),他不要學(xué);大理的皇帝寶座,他不要坐。他意外獲得武功,至少也是吃青蛙、慢慢練的結(jié)果。 而虛竹就絕了,天山派的神奇武功,他也不要學(xué);靈鷲宮的主公寶座,他也不要坐。他只是誤打誤撞,破了無崖子的珍瓏棋局,口中還念著:“一時胡亂妄行,此后罪業(yè)非小?!比蘸螅€是做了逍遙派的掌門。 虛竹出身少林,盡管他所學(xué)的一點少林功夫被無崖子化去,但是虛竹不忘少林,他在做了靈鷲宮主人之后,為了情節(jié)的需要,他離開天山,只身回去少林寺,以便在全書的最后10章中將所有的懸念全都一一解開。 少林寺是天下武宗,菩提達(dá)摩是金庸小說中最強的存在,此外,歷史上的達(dá)摩是禪宗的創(chuàng)始人,而少林寺自然是禪宗的圣地了。 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下,虛竹傳不講佛法也難了。 宗教的存在,自然有其積極的一面,無論是佛教、基督教、伊斯蘭教等,其基本的教義都會勸人向善,如果沒有“善”的信仰,那就只會淪為邪教等著朝廷來取締了。 既然是勸善,那就不該有殺戮。禪宗圣地少林寺有七十二絕技,每項絕技都能輕易取人性命,而與絕技相對應(yīng)的,是佛經(jīng)。學(xué)武功,一定要讀佛經(jīng),為什么?因為武功日強,體內(nèi)的殺氣就日盛,只有宏大的佛法方能化解,所以如果不讀佛經(jīng),勢必會走火入魔命不久矣。 武俠小說描寫武功,少不得神奇。 少林寺七十二絕技與佛法的關(guān)系,則更有啟迪意義。 然而,人總是有弱點的。練武之人自然嗜好武功,哪里還有什么心思去讀佛經(jīng),因此也不可能去參悟“善業(yè)”與“殺戮”的道理。 事實上,《天龍八部》講佛學(xué),并不是在譴責(zé)練武之人的偏激,全書已經(jīng)將佛法下放到一個極貼近現(xiàn)實的地步了。武功與宗教,都是超越自然的,但是,《天龍八部》寫武功,寫的其實是人性,《天龍八部》寫宗教,其實是勸導(dǎo)人們回歸自然。 人很貪婪,因此對現(xiàn)實常常不會感到滿足,不得滿足的人生顯然是痛楚和苦惱的,佛家以為,這些痛楚和苦惱之所以不能被擺脫,根源在于“三毒”。 所謂“三毒”者,“嗔”、“貪”、“癡”是也。 嗔,“憎惡”,指仇恨心、憎怨心乃至企圖破壞他人美滿世界的心理;貪,“欲望”,指對物質(zhì)、精神尤其是對名利權(quán)力的追求心;癡,“無知”,指妄想、幻覺、愚昧、謬誤的心理。此一說法,與天主教的七宗罪(傲慢、妒忌、憤怒、懶惰、貪婪、暴食及色欲)類似,旨在勸導(dǎo)信徒杜絕某些不該有的行為和情緒。 蓋觀《天龍八部》則是借“三毒”來闡釋佛家的自律精神,書中人物的性格和命運幾乎都源自“三毒”,簡而言之,認(rèn)真地來講,《天龍八部》中并沒有真正的壞人,只是有許多人被“嗔”、“貪”、“癡”三毒毒害得甚深,扭曲了心理,無法自拔。如鳩摩智的爭強好勝,如蘇星河的旁騖雜學(xué),如段延慶的追尋皇位,如丁春秋的陰損惡毒,如蕭遠(yuǎn)山的一意復(fù)仇,如慕容博、慕容復(fù)的患得患失,如天山童姥、李秋水的爭風(fēng)吃醋……這些人,或在武功上有物理學(xué)難以解釋之處,或在體能上有生理學(xué)難以解釋之處,或在思維上有心理學(xué)難以解釋之處……但是他們又有著普通人的情感欲望和主觀追求,所以被冠名以“天龍八部”。 其實,小說寫到最后10章的時候,金庸先生的筆下已然流露出了更多的悲涼之情,或許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排這些人物的最后命運是最貼切的,這也是《天龍八部》的結(jié)局自出版以來被改了又改的原因。在小說的行文中,有一篇名為“老魔小丑,豈堪一擊,勝之不武”的回目,豪情氣概,剛剛吐完,又緊接著來一篇名為“王霸雄圖,血海深恨,盡歸塵土”的回目,憂郁之情,難以言表。 到頭來,確實是一切盡歸塵土。 因為“三毒”,書中的這些人無法自拔,讀者也是滿腔疑竇。而作者卻偏偏讓一個呆頭呆腦、傻里傻氣的虛竹將其點破。 這是我目前能在《天龍八部》中看出來的最重要的寓意,這個寓意淺顯而又深奧。淺顯,因為它理解起來并不難,小說中智力最不濟的虛竹也能懂得;深奧,因為很多人都不曾意識到它的存在,而兀自沉浸在由自己的幻想、希翼、企圖、野心交織而成的世界里,自己被自己盜了夢,著實可悲可憐。 在行將結(jié)束此文的時候,我再講一個“枯魚之肆”的故事。 枯魚之肆,這四個字,是我在讀《天龍八部》的時候隨意記在一邊的稿紙上的,而當(dāng)我要寫讀后感的時候我卻忘記了最初的用意,所以,我就試著編一個簡單的故事:兩條涸轍之鮒,相濡以沫,人們感嘆這兩條魚生死與共的友誼,殊不知,這兩條魚正在對彼此說:“兄弟,我們恐怕要在枯魚之肆(咸魚店)相見了……” 我們說過,現(xiàn)實是不令人滿意的。我們或許因為這樣的現(xiàn)實,扭曲了自己的心神,更替了自己的原則,被自身所荼毒。在苦苦追尋未來的空隙里,我們是否想過,也許也要去尋找一種平淡的無欲無求。這種想法并不消極,猶如那兩條魚的話,也不是消極的,因為最壞的結(jié)果還沒有發(fā)生,還活著,沒變成咸魚。既然“十八年后還是一條好漢”為時尚早,那么就應(yīng)該在這一番自嘲之后,擺正心態(tài),珍視現(xiàn)在的同生死共患難! 悲觀的謹(jǐn)慎是可以有的,悲觀的行動才不可取。 好了,歲月催人老,功利不上心。從開始閱讀《天龍八部》到現(xiàn)在,已經(jīng)過去將近四個月,離初次萌生寫《讀〈天龍八部〉》的想法也已有一個多月。時間在一點一滴地在我的思索之間、我的鋼筆之下流逝,直到我知道我不知所云。 古猶太人有一句諺語:“人類一思考,上帝就發(fā)笑?!笔前。蛟S,看故事精彩度很高的武俠小說,本不需要背負(fù)這么高的思維壓力,只需要在獲取閱讀快感與身心振奮的同時,明白在這曲折的行文背后,向我們展示的,是正直的人格。 老魔小丑,豈堪一擊,勝之不武; 王霸雄圖,血海深恨,盡歸塵土! 機場保障部信息中心 姜溢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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